【剑三·羊花】白鹭惊春 · 二十九
婢·十一
腊月十五这天渭南下起了雪，如粉似沙，纷纷扬扬。雪虽是不大，但落了半日都未停下，屋檐砖墙间皆浮上了一层皓白颜色。
傍晚时分，雪才终于停了下来，风拂斜阳，云影渺渺，万籁归寂，许久才听得巷陌里传来两声犬吠。一辆马车从西城门悄然驶出，车轮在雪地留下的几道浅浅的辙，一直延伸到了城外无人的密林中。
彦清商趁着没人下了车，拿出一把扫帚，小心翼翼地将沿路的车辙子扫乱了，又钻回了车里，抱着手炉呆愣愣地坐着。
下午时分，他和江一川乔装一番后去季修的家宅旁逛了一圈，发现宅子周围有不少府军把守，即使是院中奴仆出门也有人紧紧跟着，看样子季修被盯得很牢，也不知到时候他能不能顺利出来。
彦清商轻功甚好，可伤还没好透，做不得潜行之事。他将毒交给江一川后，便听他的安排去租了这辆马车在城外候着，等他们成功把宋锦瑜救出来找他汇合，然后驾车逃离渭南。虽没起到多少大用处，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。
枝头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，彦清商忧心忡忡地打开了窗户。最后一丝光亮已隐没在了山巅，黑夜如暗潮一般渐渐涌了过来，眼见着光明被蚕食，彦清商竟有些不好受，总觉有什么东西如石头般沉沉压在他心里，万般思绪，难以言喻。
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。
渭南城中，江一川卧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的顶端，垂眸看去，县衙的格局尽收眼底。这地方占地足有十亩，像一座巨大的黑色迷宫。
两丈宽的朱门后面连接着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，道旁还种着不少一人高的香柏，左右两边分别是客馆、膳馆和关押宋锦瑜的监狱。路的尽头有一道仪门，此门将整个县衙分割成了前后两截，仪门之后，为刑讯办事的大堂，再往内看去，则是县令休息的内宅和小院。
大道、仪门、大堂和内宅在县衙中轴之上，贯穿始终，吏舍、税库、银局、县丞衙、主簿衙和花厅围绕其建立，整个衙内布局规整方位考究，但建筑繁多错综复杂，若是贸然闯入，怕是会被迷晕了脑袋。
夜深了，县衙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燃了起来，零星的火光映照下，可见得不少狱卒正排成两列，手持兵器，由南向北绕着院子巡逻。从大门出发绕上一圈回到原处，正好是半炷香，与颜霜所言分毫不差，只不过……
从前段日子颜霜带来的消息可知，一旦过了子时，渭南县衙里巡逻的衙役会增至一十六名，而如今，却只有十人，人数少了一小半。且这些人举手投足间颇为散漫懈怠，不仅如此，甚至连地牢门口的狱卒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，丝毫没有看守要犯的自觉。
面对一盘散沙，稍有武功之人都能顺利潜入其中，遑论江一川这种高手，若换作别人或许会暗中庆幸，可江一川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，他吐掉了嘴里的橘核，暗道：“不妙。”
人命关天，任何的反常都不是好兆头。
昨日江卅送来的信里不见颜霜提起此事，字里行间也未有异常，江一川反倒更警惕了起来——连颜霜都没有发现，或者可以说是，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？但无论是哪种情况，他都非去不可，能救宋锦瑜的机会，或许仅此一次。
等待的时间说短不短，说长也不长。城里的更鼓敲过以后，有两名更夫从香樟树下路过，一人提着锣，另一人拿着竹梆子，在锣上“咚咚”地敲了四下，一长三短，口中念上了一句“天寒地冻，关门关窗”，就是四更天了。
正在养神的江一川睁开了眼睛。
有道是：一更人，二更锣，三更鬼，四更贼，五更鸡。江一川此刻就是那行窃的狗盗，他束紧了箭袖，用黑布蒙上口鼻，弓着身子蹲在树上，死死地盯着西面监狱的方向，已然是箭在弦上。
待衙役再次路过监狱门口，江一川再没犹豫，往树干上借力一踏，身体如轻鸿般腾空而起，在失去树冠的遮蔽后，又瞬间融进了无边的夜空。片刻后，他就已越过县衙的外墙，飘落到了膳馆的屋顶上，悄无声息，像一片黑色的鸦羽。
江一川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，确定没有异样后，朝着地牢的方向掠去。这条线路是他和颜霜早就计算好的，江一川轻车熟路，不过转瞬就从屋檐跳了下去，打了个滚儿藏到了道旁的香柏后头。
监狱的入口处站着两名狱卒，他们身后是一道铁栅栏，长而阴暗的楼梯一直通往地下，那就是他要进去的地方。就在这时，站在左边的狱卒忽然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，虽容貌陌生，但那凌厉的双眼让江一川一眼就认出了他——正是颜霜。
颜霜很快收回了眼神，对着另一个狱卒不知说了些什么，那人听后朝他走了两步，颜霜当机立断，一个手刀就将他劈翻在地。
颜霜把人藏好后，江一川才现身，小声问他道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“我不知道，”颜霜脸色也不太好看，“方才换班的时候突然就少了人，说是有少府监来渭南把人给调走了。我觉得不太对劲，但是……”
“会不会有人怀疑你？”
颜霜当即否认道：“不可能，我绝对没有暴露。别废话了，他在里面，快点。”说着，颜霜从怀里摸出一炷香折成两半后点燃，打开栅栏，对江一川眨了眨眼睛。这意思是，半炷香后若江一川还没出来，那他就不会再管他的死活。
江一川点头，从腰间抽出软剑进了地牢。
一下石阶，牢里特有的腐朽气息便扑面而来，即使火盆里燃着炭火，仍让人感到无比湿冷。砖墙的缝隙里滋生着苔藓，地面上似乎残留着拖拽东西时留下的痕迹，细看去像是血，只是因时间太久而凝结成了令人不舒服的黑色。
仅有一门之隔，这里却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，如同一处被世人遗忘的晦暗角落。
江一川把彦清商配好的解药放进嘴里，那怪异的苦味直冲鼻腔。江一川五官都扭曲了起来，他强忍住不适，用火盆里的火点燃了药膏。
毒烟迅速地升了起来，丝丝缕缕萦绕在他的周围。虽然吸进不少烟雾，使江一川有一瞬间的晕眩，但口中刺激的味道很快就让他保持了清明，他定了定神，继续往下走去。
石阶的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铁门，门开着，里面是刑房，屋里摆放着狱神皋陶的神案，角落里还有木手、匣床、枷子等刑具，森然可怖。如此布局，为的是以儆效尤，让新来的罪犯心生畏惧，尽快招供。
两名禁卒正守在门口，还有一人正坐在屋内翻看什么文书。可还没等江一川走近，就听“扑通”两声，守门的狱卒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。里面的人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，不明所以想要上前查看，刚走了两步，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。
江一川一愣，脱口而出：“娘的，这效果也忒毒了点……子归不愧是我看上的人。”
他取下禁卒腰间的钥匙，很快就找到了属于宋锦瑜的那把，大摇大摆地进了右边的牢房。渭南是上县，地牢的规模自然也不小，不仅有普通的监狱，还设有女监。除了刑房这三个人，包括所有囚犯在内，江一川大致还能感受到三四十人的气息。
彦清商能拿到的药材有限，是以配出的毒不多，估摸着连半炷香的时间都烧不了，所以他必须尽快将这些人解决掉。
江一川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，越是危险，反而越沉着清醒，他身法快如疾风，瞬息间绕到了牢中狱吏的身后，都不用他动手，那些人就纷纷失去了知觉。
江一川没空再去关心他们的状况，他顺着阴森又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一路向前，终于在路的拐角寻到了那间牢室。
渭南地牢的牢房皆用砖墙砌死，除了一道小门，便只有靠近屋顶开的一扇天窗，终年不见天日，一点光都透不进来，完全与世隔绝。这样的房间亦被称作虎穴，意为虎狼之穴，狱墙高两丈厚五尺，墙内中空，里面填满了河沙，若想在墙上打洞逃跑，沙子就会流泻而出灌满整间牢房，纵是有绝好身手，亦是插翅难逃。
江一川贴在那扇门上听了片刻，确定里面只有一人后，三下五除二用钥匙打开了牢门。他将药膏放在门口，闪身入内，借着走廊上的光亮看清了里面的人。
宋锦瑜穿着一身麻色的囚衣，蜷在墙角一动不动，靠近他后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睡觉，而是平静地注视着来人。等认出江一川时，宋锦瑜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，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，就被江一川制止，又塞了一粒东西进他嘴里，悄声道：“跟我走。”
可才踏出一步，江一川便发现宋锦瑜手脚都带着厚重的镣铐，不长的铁链完全限制了他的行动，想要走到门口都不可能。不过这倒是难不倒江一川，只见他从发髻上取出一根铜丝，蹲下身子折腾了没一会儿，咔哒两下，镣铐便应声而落。
“快走。”江一川又催促了一次。
许是因长期待在黑暗逼仄的环境中，宋锦瑜走路有些踉跄，出了门后甚至还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。他胡乱地擦了一把眼角流出的泪，哑声问道：“你没事吧？”
“我能有什么事，”江一川看了看宋锦瑜，叹道，“让你受苦了。”
宋锦瑜身上虽勉强算是干净，没有江一川想象中的蓬头垢面，但不难看出这段日子他过得很不好，人瘦了整整一圈，面色苍白，形容疲惫，也只有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仍旧闪着微光。
江一川手里的毒快要燃尽了，他加快了步伐，想要早点离开这个地方。
太顺利了，顺利得令人不安。
这种情绪在他们跑到刑房时达到极点，刑房的地上仍躺着那三个人，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。就在江一川迟疑的瞬间，只听得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通往石阶的那扇铁门猝然关上了。随即，女监的门里传来了一阵掌声，温眠的声音幽幽地传来：“江道长，你很厉害嘛。”
江一川终于明白这种顺利从何而来了，简直就是特地放松守备引他上钩。
——瓮中捉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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