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有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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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剑三·羊花】白鹭惊春 · 三十一


       婢·十三


       寅时,彦清商用厚毛毯将自己裹成了一坨,他抬起疲惫的双眼,在黑暗中瑟缩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他太冷了,又不敢生火,手炉的温度无法抵挡深夜凛冬那透进骨髓里的寒意。炭盆里还存了些火星,奄奄一息,这马车上备的木炭不太好,烧起来有股烟味,令他的鼻子很不舒服,还得时不时开窗透气。

       车窗外夜色深沉,只能囫囵看出点景物的轮廓,远山如黑而幽寂的坟群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不多时,外面的树梢上传来了窸窣的轻响,是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位置过来了!

       彦清商起身贴到车门后屏息静听,却发现外面只有一人的气息,来人越来越近,未作任何停留,就直接破窗进入了车里,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,彦清商定睛一看——是江一川。他的脸色当即就白了:江一川受伤了?怎么只有他一个人,宋锦瑜呢?

       彦清商慌慌张张地向车外张望了片刻,确定无人跟上,连忙点了一盏小灯,小心翼翼地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浑身都是伤,面沉如水,一言不发,从他的表情中读不出更多的讯息。他旁若无人地拧开了一个水壶,就着混杂了冰碴的冻水冲洗着自己皮开肉绽的手,半凝固的血块渐渐化开,淡红色的血水顺着指尖流到了地板上。

       彦清商看得心惊肉跳,拿了张干净帕子想替他擦,却被江一川挡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一川,你没事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阿云,你没事吧,摔疼没?!”识海深处,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叫他的旧名。江一川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讲究的白衣少年,他正手忙脚乱地从庭院的石凳上跳下来,把从榕树上摔下来的自己扶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屁股着地,四脚朝天,还被称作州碧云的江一川疼得龇牙咧嘴,但嘴上还是逞能道:“哪儿能呢!大少爷,您瞧。”说着,他松开紧握的手,将两枚麻雀蛋递给了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阳光照在少年还未长开的稚嫩脸庞上,他皮肤上细细的金色的绒毛清晰可见。他笑逐颜开地接过鸟卵,将它们藏进了怀里,拉着州碧云神神秘秘道:“走,我给你听个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带着州碧云来到宋家大院的某个无人角落里,他从腰间摸出一根自制的竹笛,往锦缎衣摆上一擦,吹出了一首州碧云从未听过的曲子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歌儿,怪好听的。”州碧云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好奇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两眼骨碌碌直转,悄声道:“这是勾栏艳歌,我偷听伙房的唱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哦!”州碧云恍然大悟,也不知道他到底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,“要是被你爹听到,肯定要打断你一条腿嘞!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呀,”少年唉声叹气道,“他们都说烦闷时要去青楼寻快活,可孟子曰:圣人之行不同也,或远或近,或去或不去,归洁其身而已矣。可见君子当洁身自好,淡泊明志,自律自省……”他诵了长长的一段,自己也觉得无趣,想了想又道:“阿云,你就要走啦,以后便可以无拘无束的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彼时的州碧云还不知道宋府对他的放免于一个奴婢来说意味着什么,他若有所思地点头,道:“我不是君子,我以后替你去勾栏院瞧瞧,定会写信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交头接耳地与他聊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题,又赶在父亲回来之时抄起丢在角落里的琴,装模作样地弹奏起来。州碧云随手捡了本书,站在少年身后摇头晃脑地念着,总算是躲过了一劫……

       幼时的记忆随着时光逆流而上,匆匆在江一川眼前掠过,如闪着光芒的碎片,迅速被割裂开来,又在转瞬间化作了烟尘,溃散在黑暗中。

       恍惚间,他仿佛嗅到了楚州淮水的淡淡腥气,耳边有人在试探着唤他的名字:“一川?”

       又一人出现在他的眼前,许久未见,少年人长成了个子高挑,气质温润的青年,再无小时候跳脱活泼的影子,他确实已经完全沉淀下来,活成了所有人期望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……父亲被贬了才来的这边,小桥流水,风景倒是不错。我刚过了春试,过会儿便要去廷对了。”青年看着江一川的脸,这张脸上满是飞扬跋扈的江湖气,连眉峰上都染着疏狂恣意,他笑道,“真羡慕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前两年父亲替我取了字。锦瑜,丝帛美玉,华贵鲜亮……大约是这个意思吧。”宋锦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,江一川已经听不清了,他对宋锦瑜开口正色道:“大少爷,我想帮你们,我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我不要自由,甘愿背负责任和风险,因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,都是你给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该怎么办?”江一川听到了季修哽咽的声音,这个人高马大的渭南县尉泗涕横流,他还太年轻,年轻到不知何为生死,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哭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“先找个安全的地方,”江一川声音嘶哑得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,他不敢去看,更不敢靠近宋锦瑜了无生气的躯体,好像如此一来就能逃避他不愿面对的现实。他强迫自己保持着极端的冷静,停顿了一下才说道,“葬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下一刻,尖锐的刺痛从他的右脸传来,还未反应过来,他就已经狠狠地撞在了五尺开外的一棵树干上。颜霜紧攥着拳头,胸口在剧烈地起伏,他盯着江一川,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失手了,你害死了他。”颜霜一字一句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艰难地喘息起来,仿佛有人正手持着匕首,一点一点把他的身体剖开,将他的每一丝肌理、每一根血管乃至灵魂都生生剥离出来,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,然后再对他进行一场冷酷的审判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害死了他。”颜霜的声音如诅咒般经久不散,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罗网。

       别说了,求你不要再说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一川……你还好吗,一川?”有人柔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江一川的脑海里回荡交缠,让他头痛欲裂,浑浑噩噩中,化为了使他心烦意乱的怒火,心中痛苦的情绪急需找到宣泄的出口,江一川抬眼看着面前那模糊不清的身影,再也控制不了自己,朝着他大声吼道:“你他妈是谁?能不能别烦我,赶紧给我滚!”

       “啪——”一声脆响。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的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感,耳边嗡嗡直响,他懵了半晌,才意识到自己被人一巴掌扇在了地板上。他奋力地甩了甩头,须臾,眼前的画面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,微弱的烛光摇摇晃晃,照亮了彦清商通红的双眼。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回过了神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刚刚对彦清商说了什么?江一川缓慢地舔了一口自己嘴角渗出的血液,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,闭上眼睛,再次陷入了让人无计可施的沉默。他没有爬起来,仿若一座颓然垮塌的大山。

   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江一川感到一双微暖的手正在擦拭着他手背上的伤口,为他敷上冰凉的药膏又细细地包扎了起来。手的主人跪在他身旁,低垂着眼眸,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扑扇了一下,他俯身碰了碰江一川被打得青紫的脸颊,打算继续替他治伤。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干涩的眼珠子终于转了转,他轻轻地握住彦清商的手腕,猝不及防地将他往怀里拉了一把。彦清商重心不稳,扑到了江一川的身上,他下意识地挣扎着要起来,却听江一川满是倦意的声音他耳边响起:“子归……让我抱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搂紧了彦清商,摩挲着他右手的手掌,掌心滚烫,是方才打他那一巴掌时还未消下去的肿。

       彦清商的身体仅有片刻的紧绷,很快他就放松了下来,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,安静地将脸埋在江一川的胸口,没有再尝试着询问江一川经历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车内的灯火变得朦胧而柔和,体内的寒意逐渐被驱逐,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,即便穿着厚厚的衣裳,还是能听到彼此胸腔中搏动的心跳。江一川发觉冬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,他一遍遍抚摸着彦清商柔软的长发,又触到了黑发中露出的一点白皙的耳尖,最后,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,呼吸轻扫在彦清商的头顶,好似安眠。

       待彦清商以为他已经熟睡之时,江一川却忽然用无比清晰而镇定的语气开口道:“我怀疑……白鹭有内鬼。”

       彦清商倏地撑起了身子,难以置信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别动,子归……乖。”江一川不知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要维持两人亲昵的姿态,连忙将他摁了回去,“别动,你听我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从温眠口中探听到有用的东西,但是锦瑜……”提到这个名字时,彦清商听出了江一川明显停顿,喉结随之上下滑动,一口唾沫咽下去,如喝下了一碗苦水,他缓缓道,“他……提供了一个思路。我们从来到渭南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被人发现了,那么问题一定出在我们伪造的过所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怎么可能?”

       “如果有内鬼,就有可能。只有白鹭才会知道我平时所用的假名,只要这个名字出现在入城的名簿上,也就不难猜出我今夜会行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谁?别说江一川,连彦清商都无法想象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应该跟从前一样进城……我俩都有轻功,趁着守备松懈翻过城墙明明很轻松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一川,别再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发现人数不对时就应该马上撤离,可我、可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发现他情绪不对,彦清商马上阻止道:“行了!”

       江一川的声音戛然而止,四周立刻归于寂静。彦清商不顾阻拦快速地从地上站了起来,将江一川一把扯到了车座上,掺了杯热腾腾的茶水让他喝了,才道:“你冷静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从没有见过江一川这幅样子,消极、颓丧、自责,在他的记忆中,这个男人做任何事都得心应手,强大又自信,就像从来不知失败是何物。可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,那又如何可能呢?在繁华喧嚣的盛世背后,在阳光无法照射到的黑暗角落,还有不为人知的庞然大物,紧握手中的权杖,将他们这般的蝼蚁一点一点碾碎,直到再无生还的可能。

       彦清商是如此,江一川也一样,就连宋锦瑜亦不能幸免。如此渺小而无力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现在走吗?天亮了就不安全了。”彦清商心口堵得难受,不得不尝试着分散自己和江一川的注意,“要不要回新丰先休息一下?颜霜他们……还在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们没事,”良久,江一川才点头道,“子归,我有件事想交给你办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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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周的更新~小修重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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